章太炎經(jīng)學略說

1、章太炎《經(jīng)學略說》經(jīng)之訓常，乃后起之義?！俄n非內(nèi)外儲》首冠經(jīng)名，其意殆如后之目錄，并無常義。今人書冊用紙，貫之以線。古代無紙，以青絲繩貫竹簡為之。用繩貫穿，故謂經(jīng)。經(jīng)者，今所謂線裝書矣?！秲x禮聘禮》：“百名以上書于策，不及百名書于方?！薄抖Y記中庸》云：“文武之政，布在方策?！鄙w字少者書于方，字多者編簡而書之。方不貫以繩，而簡則貫以繩。以其用繩故曰編，以其用竹故曰篇。方，版牘也。古者師徒講習，亦用方謄寫?！稜栄拧罚骸按蟀嬷^之業(yè)?！惫试灰迾I(yè)

2、、受業(yè)矣?！豆茏印吩疲骸靶迾I(yè)不息版?！毙迾I(yè)云者，修習其版上之所書也。竹簡繁重，非別版書寫，不易肄習。二尺四寸之簡（《后漢書周磐傳》：編二尺四寸簡寫《堯典》），據(jù)劉向校古文《尚書》，每簡或二十五字，或二十二字，知一字約占簡一寸。二十五自乘為六百二十五。令簡策縱橫皆二十四寸，僅得六百二十五字?！渡袝访科謹?shù)無幾，多者不及千余?！吨芏Y》六篇，每篇少則二三千，多至五千。《儀禮鄉(xiāng)射》有六千字，《大射儀》有六千八百字。如橫布《大射》、《鄉(xiāng)射》之簡

3、于地，占地須二丈四尺，合之今尺，一丈六尺，倘師徒十余人對面講誦，便非一室所能容。由是可知講授時決不用原書，必也移書于版，然后便捷。故稱肄業(yè)、受業(yè)，而不曰肄策、受策也。帛，絹也，古時少用?！稘h書藝文志》六藝略、諸子略、詩賦略、兵書略，每書皆云篇；數(shù)術(shù)、方技，則皆稱卷。數(shù)術(shù)、方技，乃秦漢時書，古代所無。六藝、諸子、詩賦、兵書，漢人亦有作。所以不稱卷者，以劉向敘錄，皆用竹簡殺青繕寫，數(shù)術(shù)、方技，或不用竹簡也。惟圖不稱篇而稱卷，蓋帛書矣（《孫子

4、兵法》皆附圖）。由今觀之，篇繁重而卷簡便，然古代質(zhì)厚，用簡者多?！肚f子》云：“惠施多方，其書五車?！蔽遘囍畷?，如為帛書，乃可稱多；如非帛書，而為竹簡，則亦未可云多。秦皇衡石程書，一日須盡一石。如為簡書，則一石之數(shù)太多，非一人一日之力所能盡（古一石當今三十斤，如為帛書，準之于今，當亦有一二百本）。古稱奏牘，牘即方版，故一日一石不為多耳。周代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皆官書?！洞呵铩肥饭偎?，《易》藏太卜，亦官書。官書用二尺四寸之簡書之

5、。鄭康成謂六經(jīng)二尺四寸，《孝經(jīng)》半之，《論語》又半之是也。《漢書》稱律曰“三尺法”，又曰“二尺四寸之律”。律亦經(jīng)類，故亦用二尺四寸之簡。惟六經(jīng)為周之官書，漢律乃漢之官書耳。尋常之書，非經(jīng)又非律者，《論衡》謂之短書。此所謂短，非理之短，乃策之短也。西漢用竹簡者尚多，東漢以后即不用?！逗鬂h書》稱董卓移都之亂，縑帛圖書，大則帷蓋，小乃制為滕囊，可知東漢官書已非竹簡本矣。帛書可卷可舒，較之竹簡，自然輕易，然猶不及今之用紙。紙之起源，人皆謂始于蔡

6、倫，然《漢書外戚傳》已稱赫蹄，則西漢時已有紙，但不通用耳。正惟古人之不用紙，作書不易；北地少竹，得之甚難；代以縑帛，價值又貴，故非熟讀強記不為功也。竹簡書之以漆，劉向校書可證；方版亦然。至于縑帛，則不可漆書，必當用墨?！肚f子》云：宋元君將畫圖，眾史舐筆和墨。則此所謂圖，當是縑素。又《儀禮》銘旌用帛?！墩撜Z》子張書紳。紳以帛為之，皆非用帛不能書。惟經(jīng)典皆用漆書簡，學生講習，則用版以求方便耳。以上論經(jīng)之形式及質(zhì)料?！肚f子天下篇》：“《詩》以

7、道志，《書》以道事，《禮》以道行，《樂》以道和，《易》以道陰陽，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”列舉六經(jīng)，而不稱之曰“經(jīng)”。然則六經(jīng)之名，孰定之耶？曰：孔子耳?？鬃又埃对姟贰稌贰抖Y》《樂》已備。學校教授，即此四種?？鬃咏倘耍嘣唬骸芭d于《詩》，立于《禮》，成于《樂》。”又曰：“《詩》《書》執(zhí)禮，皆雅言也?？梢姟对姟贰稌贰抖Y》《樂》，乃周代通行之課本。至于《春秋》，國史秘密，非可分布，《易》為卜筮之書，事異恆常，非當務之急，故均不以教人。自孔

8、子贊《周易》、修《春秋》，然后《易》與《春秋》同列六經(jīng)。以是知六經(jīng)之名，定于孔子也。五禮著吉、兇、賓、軍、嘉之稱，今《儀禮》十七篇，只有吉、兇、賓、嘉，而不及軍當時奏議文告，并用緯書之說。及黃初元年，封孔羨為宗圣侯，立碑廟堂，陳思王撰文，錄文帝詔書，其中無一語引緯書者。非惟不引緯書，即今文家，亦所不采。以此知東漢與魏，治經(jīng)之法，截然不同。今人皆謂漢代經(jīng)學最盛，三國已衰，然魏文廓清■緯之功，豈可少哉！文帝雖好為文，似詞章家一流，所作《典論

9、》，《隋志》歸入儒家。緯書非儒家言，乃陰陰家言，故文帝詔書未引一語。豈可僅以詞章家目之！自漢武立五經(jīng)博士，至東漢有十四博士（五經(jīng)本僅五博士，后分派眾多，故有十四博士）?！兑住穭t施、孟、梁丘、京，《書》則歐陽、大小夏侯，《詩》則齊、魯、韓，《禮》則大小戴，《春秋》則嚴、顏（皆《公羊》家），皆今文家也?？装矅盼摹渡袝?，后世不傳。漢末，馬、鄭之書，不立學官?！睹姟芬辔戳W官。至三國時，古文《尚書》、《毛詩》、《左氏春秋》，皆立學官，此

10、魏文帝之卓見也。漢熹平石經(jīng)，隸書一字，是乃今文。魏正始時立三體石經(jīng)，則用古文。當時古文《禮》不傳，《尚書》、《春秋》皆用古文?！兑住酚觅M氏，以費《易》為古文也（傳費《易》者，漢末最盛，皆未入學官。馬、鄭、荀爽、劉表、王弼皆費氏《易》）?！吨芏Y》則本為古文。三國之學官，與漢末不同如此。故曰魏文廓清之功不可少也。清人治經(jīng)，以漢學為名。其實漢學有古文、今文之別。信今文則非，守古文即是。三國時漸知尊信古文。故魏、晉兩代，說經(jīng)之作，雖精到不及漢儒

11、，論其大體，實后勝于前。故漢學二字，不足為治經(jīng)之正軌。昔高郵王氏，稱其父熟于漢學之門徑，而不囿于漢學之籓蘺。此但就訓詁言耳。其實，論事跡、論義理，均當如是。魏、晉人說經(jīng)之作，豈可廢哉！以上論經(jīng)典源流及古今文大概。欲明今古文之分，須先明經(jīng)典之來源。所謂孔子刪《詩》、《書》，定《禮》、《樂》，贊《周易》，修《春秋》者，《漢書藝文志》云：禮、樂，周衰俱壞，樂尤微眇，又為鄭、衛(wèi)所亂，故無遺法。又云：及周之衰，諸侯將逾法度，惡其害已，皆滅去其籍，

12、自孔子時而不具。是孔子時《禮》、《樂》已闕，惟《詩》、《書》被刪則俱有明證。《左傳》：韓宣子適魯，觀書于太史氏，見《易象》與魯《春秋》，曰：周禮盡在魯矣?？梢妱e國所傳《易象》，與魯不盡同?？鬃铀?，蓋魯之《周易》也?！洞呵铩繁爵攪罚敃r各國皆有春秋，而皆以副本藏于王室。故太史公謂孔子西觀周室，論史記舊聞而修《春秋》，蓋六經(jīng)之來歷如此?！抖Y記禮器》云：“經(jīng)禮三百、曲禮三千?！编嵖党勺ⅲ航?jīng)禮謂《周禮》，曲禮即《儀禮》?！吨杏埂吩疲骸岸Y儀

13、三百，威儀三千?！笨追f達疏：禮儀三百即《周禮》，威儀三千即《儀禮》。今《儀禮》十七篇，約五萬六千字，均分之，每篇得三千三百字。漢時，高堂生傳《士禮》十七篇，合淹中所得，凡五十六篇，較今《儀禮》三倍。若以平均三千三百字一篇計之，則五十六篇當有十七萬字，恐孔子時經(jīng)不過如此。以字數(shù)之多，故當時儒者不能盡學，孟子所謂“諸侯之禮，吾未之學也”。至于《周禮》是否經(jīng)孔了論定，無明文可見。孟子謂“諸侯惡其害已也，而皆去其籍”，是七國時《周禮》已不常見，

14、故孟子論封建與《周禮》不同。太史公謂古詩三千余篇，孔子刪為三百篇?；蛑^孔子前本僅三百篇，孔子自信“詩三百”是也。然《周禮》言九德、六詩之歌。九德者，《左傳》所謂水、火、金、木、土、谷、正德、利用、厚生。九功之德皆可歌者，謂之九歌。六詩者，一曰風、二曰賦、三曰比、四曰興、五曰雅、六曰頌。今《詩》但存風、雅、頌，而無賦、比、興。蓋不歌而誦謂之賦，例如后之《離騷》，篇幅冗長，宜于誦而不宜于歌，故孔子不取耳。九德、六詩合十五種，今《詩》僅存三種